「比較就是正義」:信仰的重讀作為面對多元論述的指引

作者 | 黃奕偉(政治大學宗教所博士)


因應新冠肺炎的群體刑罰說

在新冠肺炎確診曲線逐漸趨緩的當前台灣,不知不覺也戴口罩戴了兩年多,觀察基督教群體在過往兩年對新冠肺炎的各種評論,曾有部分極端論者故意將新冠肺炎類比做「同志病毒」(homovirus),認定新冠肺炎是神加諸於LGBTQ群體的刑罰,並要求LGBTQ群體「必須悔改,以保護美國免受災害」,類似以信仰之名仇視性少數群體的說法,不僅出現在美國的福音派基督教中,也可以在猶太教正統派中見到[1]。稍後的疫苗議題,更有東正教教士宣稱,疫苗會讓人變同志,在歧視同志的同時,更試圖連帶汙名化疫苗,反倒是同志族群倒是很快發表了聲明:歡迎新成員加入![2]根據皮尤研究中心(Pew Research Center)的民調,近45%的白人福音派基督徒表示他們拒絕接種疫苗,原因可能與政黨立場與強調要全然信靠神有關。

面對同樣肺炎與疫苗現象,泛基督宗教群體中,卻有五花八門、同樣宣稱來自於神的說法,作為信仰者的你我可以如何看待?一個上帝,卻有多樣神學論述的現況,我們應當如何自處?我試圖從宗教比較的角度來回應這個宗教內對話的問題。

Jeffrey Kripal曾以三種重讀(re-readings),[3]來檢視宗教比較的不同取向,在當中所謂「信仰的重讀」(faithful re-readings),特別提到從特定信仰立場出發進行宗教比較的取向。如果我們限縮在基督宗教內部來談,那也可以稱之為是一種比較神學(comparative theology),而無論是宗教間、或宗教內的比較與交談,都不外乎三條路徑,分別是排他、包容與多元。


信仰重讀:排他與包容

以基督宗教的狀況來舉例,排他的路線最為經典如西元二世紀愛任紐所說:「教會以外,別無拯救」。包容的路線則是要將不同於己的宗教論述納入己身,如當代重要的神學家Karl Rahner所提出的「匿名基督徒」,認為不同信仰者隨順自身良知,也可能活出合神心意的生活方式,藉著神的恩典也可以得到救贖。這樣的想法一方面包容異教獲得救恩的可能,但也是在將異教納為自身信仰世界觀的附屬。另一個包容論的例子如同基督教藉由區別出舊約與新約,在正典形成過程中納入猶太教經典。多元論則試圖回應當代多樣宗教並存的現況,如John Hick就以「神有許多名字」,來為宗教多元論提出真理宣稱,並以高度抽象化的「真」(the real),來涵納多元宗教所共同指認的終極超越者。

基於信仰的重讀基督教,可能走向排他、包容或者認同多元論的不同信仰立場,然而在宗教的真理宣稱之外,Kripal更強調需要檢視如此不同的重讀走向會引領信仰者走向何種社會實踐、個人態度、以及公平正義的政治經濟與法律制度。換句話說,基於信仰的重讀不應僅止於教義的論述、神性的理解或者對終極真實的表述,而更要追究藉此所形構出的終極真實如何、又是否帶來社會正義,並讓人類世界有所進展。更簡要的說,從信仰出發對基督宗教的重讀,以及由此衍生的宗教比較,其目的即在於追求社會正義。而在當代的神學發展過程中,解放神學、黑人神學、女性神學以及於酷兒神學與障礙神學,顯然就是一次又一次的信仰重讀,而如此的信仰重讀總是試圖從弱勢群體的視角出發,在不同群體間的相似與差異之處保持平衡,以至於達致關懷社會正義的具體表述。


比較就是正義

參照Kripal所提出信仰重讀,我們面對當代各種不同的信仰詮釋,或許可以首先觀察如此的詮釋是走在排他、包容抑或多元的路徑之上,而後體察其所隨之提出的真理宣稱,更重要的,是觀察伴隨如此真理宣稱之後的社會實踐,是否指向一種對社會正義的關切。以Kripal的核心命題做個簡要結語,他說:「比較就是正義」,而這不僅基於一種公義的神性共同宣稱,更是要指向以比較與對話達致對正義的追求,也以正義與否來作為各種信仰重讀的評判基準。

回過頭來看我在本文首段所摘述的各種試圖以新冠肺炎甚至疫苗來汙名化LGBTQ群體的信仰重讀,這些極端的例子展示了單一且高度排他的信仰論述,而其所根源的救贖論,已經不僅僅是「唯獨教會別無拯救」了,可能更激化為是「非我群體,神不拯救」。如此的我群,直接窄化展示為是性取向的一致性,然而其內裡,如果更考慮到其所從出的政治社會處境,更有著對政黨與政治立場的角力,甚至是族群之間的對立,如此的排他式重讀,所帶來的結果是強化了該信仰群體的內聚力,但也引至信仰群體與整體社會的高度緊張關係,而如此詮釋所追求的顯然不是社會公義,而更多是藉著清楚區別我群與他群所帶來的信仰凝聚力與強大歸屬感。

回應前述性取向的信仰重讀,我們也可以從酷兒神學的角度來做個比較平衡的對比。酷兒神學是由非常態性取向者的視角出發,以批判正常的越軌作為方法,並以解放結構性壓迫、消除性別隔閡為目的所建立的神學(胡露茜、麥明儀,2013)。Robert Goss就以此認為耶穌絕對是個酷兒,因為耶穌的上帝國試圖要包容被排擠的所有邊緣群眾,耶穌的非常態視角使祂跨越、批判了性別與種族的隔離制度,耶穌的越軌也使祂去接觸血漏的婦女與複雜性關係的撒瑪利亞婦人,耶穌和稅吏與妓女做朋友,解放了種族、階層、性別所帶來的結構性壓迫(Goss, 1993)。

對比前述保守詮釋與酷兒神學的信仰重讀,排他與多元的差異、內聚與外展的不同信仰群體界定、自義式的救贖與解放性的救贖區別,在這當中歷歷可見,那麼哪一種信仰重讀才足以帶來對不同群體的接納,以至於社會正義的實踐?結果應該已經昭然若揭。

最後,我想以kripal的說法作為本文的結語,他提到:「宗教信仰可能帶來扭曲,但也同樣可能鍛造思維能力;宗教委身同時可能導致對信仰或好或壞的解讀,這取決於如何重讀信仰,特別是有多大程度的反身性(kripal, 2014: 331)。」而如此的反身,往往是回返到應該重讀信仰的信仰者,也就是你與我自身,我們擔負著重讀信仰、重新理解與詮釋多元信仰論述的責任,並且要記得,如此的重讀不僅得著眼於教理的真理性宣稱,更應該關切伴隨真理宣稱所連帶的社會正義問題。

*本文同步刊載於《新使者雜誌》189期,2023年4月10日出刊。


[1] 新聞資料來自https://www.lgbtqnation.com/2020/03/evangelical-christians-linking-lgbtq-people-coronavirus-now/;中文相關新聞可參考https://www.storm.mg/article/2391518

[2] https://www.independent.co.uk/news/world/middle-east/covid-vaccine-rabbi-gay-b1788543.html

[3] 分別是faithful re-readings、rational re-readings以及reflexive re-readings,詳細的說明可參見Kripal, J. (2014). Comparing religion: coming to terms. Malden, MA: Wiley Blackwell.


參考書目

胡露茜、麥明儀編(2013)。《人性Ⅱ:誰不是酷兒?本土酷兒神學初探》。香港基督徒學會出版。

Goss, R. (1993). Jesus Acted Up: A Gay and Lesbian Manifesto. San Francisco: Harper.

Kripal, J. (2014). Comparing religion: coming to terms. Malden, MA: Wiley Blackwe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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