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寫作》中的人文身體與宗教療癒

作者 | 陳玫妏(天主教輔仁大學宗教學系專案助理教授)


《心靈寫作:創造你的異想世界(30年紀念版)》,作者娜妲莉.高柏,心靈工坊出版。特別感謝心靈工坊出版社授權書封。

「在紙與筆之間,寫作猶如修行坐禪,讓心中的迴旋之歌自然流唱,尋獲馴服自己與釋放心靈的方法」。這段話來自於由娜妲莉·高柏(Natalie Goldberg)(1948~)所著,韓良憶翻譯的《心靈寫作:創造你的異想世界》(2002)一書封面,而它也精準地捕捉了「心靈寫作」的理念與精髓。《心靈寫作》一書作者娜妲莉·高柏是美國八〇年代以書寫作為身心靈療癒方式的主要推動者,其著作豐碩,在臺灣受到翻譯引進的作品,除了《心靈寫作》一書外,還包括了《狂野寫作:進入書寫的心靈荒原》(2007)、《療癒寫作:啟動靈性的書寫秘密》(2014)、《寫,在燦爛的春天》(2016),以及《直到死亡貼近我》(2019)等。


娜妲莉·高柏談寫作的作品,如同談宗教哲理,認為寫作具有療癒效果,是一個人可藉此明心見性的手作功夫。看似每個人都能輕易就從事的寫作,何以具備靈修與宗教療癒的效果?在這本英文原名為Writing Down the Bones: Freeing the Writer Within的書中,娜妲莉·高柏以六十六個小章節,以及一份延伸閱讀的參考書單作為全書內容,每個章節循序漸進地為讀者剖析寫作之於自我和心靈以及靈性追求的關聯。各章標題有直白如「把寫作當作練習」、「列張寫作練習的題目表」、「原創的細節」、「細節的力量」、「傾聽」、「務求明確」、「在餐廳寫作」、「處處皆可寫作」等,但也有詩意如「我們並不是詩」、「寫作不是麥當勞漢堡」、「別和蒼蠅結婚」、「令人心動的留白」、「藍色的口紅和叼在唇邊的一根菸」等引人無限遐想的標題。
本篇書評嘗試以「身體律動」及其所創造出的「人文身體」與宗教療癒之間的互動關聯,重新解讀娜妲莉·高柏以「心靈寫作」為核心所建構的「書寫即修行」的療癒手法如何具有實踐的可能性。


「寫作」作為一種連結身心靈的「身體律動」

所謂的「心靈寫作」究竟是一種「寫作技巧」,能幫助讀者釋放出他或她內在原本存在卻被壓抑的「作家」?或者它是一種「療癒方法」,為的是幫助讀者療癒他或她那個不知受了什麼傷,但在成長過程中卻不斷在感受某種創傷後遺症的自我?或是它是一種「靈修方式」,為的是讓寫者「我手寫我心」地深入挖掘自我的靈性面向,超越處於現實限制中的俗我,而能追求一個理想我呢?根據娜妲莉·高柏的說法,這本書談及的面向包括以上這三個層面:

這本書談的便是寫作,它也談到用寫作來修行,幫助自己洞察生活,使自己心神清澄。書中所談有關寫作的各點,亦可轉而應用在跑步、繪畫,或任何你所喜愛並決心在生活中從事的事物上。(高柏2002: 25-26)

娜妲莉·高柏從一九七四年起開始學打坐,並且於一九七八年至一九八四年間,在明尼亞波利斯的明尼蘇達禪學中心正式拜在片桐大忍老師(Dainin Katagiri Roshi,Roshi即為老師,是禪師的頭銜)門下學禪。她喜歡寫作,也喜歡禪修。在一次與禪師的對話中,禪師提醒她,為什麼不把寫作當作一種禪修呢?(同上:25)啟發了她朝「將寫作視為一種修行,將修行視為一種寫作」的方向,發展出了許多可以廣為流傳的寫作/修行技巧。「心靈寫作」只是娜妲莉·高柏自己的創發,還是也有學理上的根據?這問題的關鍵就在於,「書寫」可否被視為一種身、心、靈不斷聯繫互動的「身體律動」。

寫作通常被視為是孤獨且相當個人的一種活動。以往人們以紙和筆或是打字機作為寫作基本工具,當今則常以敲鍵盤和在社群媒體上寫作為主要的書寫形式,但不論是拿筆、按打字機或是敲鍵盤,書寫都是一種手部連結腦部的身體活動。娜妲莉·高柏很清楚的指出,「因為寫作會運用到身體,因此會受所用工具的影響。」(同上:31)以拼音文字的寫作來說,除了可以寫在筆記本或紙上,還可以用打字機打出來。打字時手指敲擊鍵盤,眼前一個個黑色字體便浮現在紙上,可能牽引出內心另一個層面的自我。娜妲莉·高柏坦承,她在寫帶有強烈情緒的文字時,非得先手寫在紙上不行。這可能是手寫的動作和心情的波動有著比較緊密的聯繫。另外一個工具則是錄音機。當我們手邊正忙著其他的事,但內心卻湧現出小時某個早已被遺忘的往事時,至少還有張嘴巴可以對著錄音機說話。而用電腦打字不需要像以往的打字機那樣換行,再來我們也大可實驗性地在大張的繪圖紙上工作,甚至用飛機在空中噴煙寫作(雖然不見得人人有飛機,但高柏想表達的是「寫作工具不受限」的意思)(同上:31-32)。換言之,無論寫作的外在形式如何改變,書寫作為一種探索內在思維與心靈和心智活動的身體律動這件事,卻是不變的。

即使是一般人印象中大多是研究者絞盡腦汁坐著一直寫(或坐在電腦螢幕前一直敲鍵盤),令人感到嚴肅的學術寫作,其實也包括身體律動的面向。在2019年10月中於韓國舉行的一個由臺灣國立陽明大學郭文華教授和韓國首爾大學全致亨(Chihyung Jeon)所共同主辦的學術寫作工作坊中,便反直覺地幫助大家把身體律動帶入學術寫作中。工作坊中一位Dr. Coopmans提出寫作包括「地」、「水」、「火」、「風」的四種行動風格。每種行動風格都有其優缺點。以「地」的行動風格為例,它代表著穩定、可靠、規律和細節導向,但如果過多的話,就容易造成緩慢、無趣、沒有創意。[1] Dr. Coopmans透過實際的身體動作,帶領參與者感受自身在進行學術寫作時的寫作風格,以及當這些行動特質過度使用時會有哪些不好的後果。雖然筆者在此只能透過工作坊的側錄文字來想像當時的會議場景,以及Dr. Coopman可能運用了哪些身體的動作帶領參與者體驗自己內在的寫作狀態,不過透過這個例子,我們可以感受到,即便是講求邏輯組織和論理的學術寫作,也有其身體律動的面向。

更重要的是,書寫是一個內在與外在世界互動共構的過程。內在世界誠然會創造外在世界,但外在世界所使用的工具,也確實會影響著我們思想成形的方式。筆者便曾在學術寫作絞盡腦汁感覺江郎才盡時,突然靈機一動地改以左手握筆(筆者為右撇字)書寫英文(筆者當時在進行的是中文寫作)。在那轉換的一瞬間,腦中那已運作習慣的迴路,好似被迫暫停並做了個急轉彎,有一些清爽明亮的空間就此被打開來了。足見外在世界影響內在世界的強大力量,以及內外互動的緊密聯繫。(幸運地,筆者最後也如期完成了該篇學術論文)。


「心靈寫作」創造的人文身體及其療癒效果

人人皆可書寫,正如吃飯、睡覺一般自然。佛陀曾說,睡眠是最大的喜悅,但我們通常不會如此看待睡眠。睡眠如此尋常,只有失眠的人懂得睡眠帶來的深沉滿足,書寫也是如此。(高柏2014:28)

娜妲莉·高柏在她另一部談寫作的書—《療癒寫作:啟動靈性的書寫秘密》中,直接將書寫視為如人吃飯、睡覺一般自然的行動,但也因為太過平常,以致被視為理所當然。就如同身體,這個原本應該是我們最親近的存在,卻經常被我們忽視與錯待。在由已逝世的余德慧教授所開創的「人文身體」與「宗教療癒」的討論中,身體是一重要的象徵承載體,也是宗教療癒與修行的操作平台,可藉由日常身體的斷裂或是轉化而啟動。蔡怡佳老師為余德慧教授的《宗教療癒與身體人文空間》(2020)一書所寫的推薦序中便提到:

修行不是知識的概念運動,而是從身體的底層下功夫,從身觸、聲音、味道、舞動等產生的人文空間下手;在這個空間之中,大化的力量得以流動、盪漾、傾洩。冥視、靜坐、祈禱、覺照、夢與舞動都是在身體空間的質變中啟動療癒。(蔡怡佳 2020: 10)

儘管娜妲莉·高柏並未使用「人文身體」這樣的概念來描寫書寫作為一種靈性療癒的運動,但從她將寫作界定為一種連通內在思維與外在世界,且內在心流同時與外在物質交互影響的行動來看,心靈寫作的一系列練習,其實都是「從身體的底層下功夫」,藉由寫作來使書寫者進入一種與平常不同的人文時間與空間中,在文字的意識流中,進行思維與心靈的轉化,進而啟動療癒的過程。在確立寫作作為一種連結身心靈互動的身體律動後,「書寫即修行」的療癒手法才具有了實踐的可能。
自小愛書和愛書寫的我,在人生面臨重大選擇不知何以抉擇,或是遇到困頓之事惶惶不知所終之際,總是會本能地尋找文字書寫作為自我對話的渠道,透過參加各種創意和心靈書寫的工作坊,在文字中尋找靈感,在寫作中回歸初心。心靈寫作之於我,是一種嘗試靠近自己,甚至於是一種自我揭露的身心活動,需要很大的直面自我的勇氣。如同娜妲莉·高柏所說,「練習寫作意味著最終你得全面探討自己的生命。」(2002: 26)「心靈寫作」是通往自我救贖與心靈療癒的一葉扁舟,值得我們窮盡畢生之力來尋索琢磨。


[1] 參見王安琪,2019,「【活動側記】使用身體與集體的力量寫作:SHOT-EASTS-KAIST英文寫作工作坊側記」,https://www.tsatw.org.tw/page.php?menu_id=2&new_id=2965 瀏覽日期:2023年10月16日。

探索更多來自 複眼重讀:宗教學與人文心理 的內容

立即訂閱即可持續閱讀,還能取得所有封存文章。

Continue read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