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就是我的臨床:痛的內面空間

作者 | 吳寧馨(輔仁大學宗教學系博士生)


失聯的髖關節

……髖關節逐漸失聯的狀態是在劇痛之後慢慢演變的,剛開始是無法「驅動」,有痛楚的抬不起來,演變到麻木的無力舉動。多年荒疏後,每到陰雨天或特別寒冷的冬天,髖關節附近會有一塊濕濕冷冷的「異物感」,需要用力推擠按摩才會有痛感。而且不管熱敷多久,它始終濕寒。不知道又隔了多少年,我才發現我的肚臍偏離中心到了右側,看了筋膜治療師說是髖關節韌帶鬆脫導致。

練習丹道氣功一段時間,腰椎、頸椎與坐骨神經舊疾,每隔一段時間就發作的症狀一一消失,只有髖關節始終置身「異域」。到丹田內轉可以導引氣流時,經過髖關節老地方時會有一股酥麻感,一種經過但進不去的奇異距離感。

「雅樂舞身體課程」[1]做到叩門、轉踝、髖內外轉時,經過腳掌腳跟的拉扯鬆動之後,喀骨、髖骨漸漸貼緊地面,固定膝部的轉踝動作限制了髖關節連動的幅度對失聯的髖關節鬆動提供相對的保護,讓我比較敢放心的以踝的旋動牽引多年不受管束的髖部(之前也有想以新的太極導引練法重新聯繫,但動作時會有明顯的撕裂感而作罷)。以喀骨貼地作為支點時,髖部像是被電擊般抖動復甦,附近部位開始有溫熱感,然後是非常舒服的旋轉、前後滑移。練習了二、三天之後,熟悉的撕裂感又出現,我問了老師,她囑以中心軸呼吸的方式動作,確實溫和了許多,髖關節韌帶在麻木、痛楚、濕寒交加淪陷了二十年後取得聯繫。(20210805練功日記)的髖內外轉複習課程中我更細緻的修正了動作,晚上睡覺前,我那失聯已久的髖關節以我「身體的一部分」(不再以異物感標誌它的存在)作出了的回應。

當晚的夢境出現了久未碰面、甚至已然遺忘的早期道場時期的道友,夢中內容完全想不起來,醒來是心境卻有明顯的「昨非今是」的感觸。(20210806練功日記)

之後課程陸續碰觸不同部位的舊疾,在知覺產生關鍵改變的同時總會有不同時期許就不曾想起或已然遺忘人事地物場境的夢境。


中醫的知覺現象學

(一)漢字字形:

《說文解字》版:痛

秦簡版:痛

《說文解字》版:疼

《說文解字》版:痹(痺)

按照《說文解字》(漢典網站)的解釋,痛者,病也。從疒甬聲。疼者,動病也。痹者,溼病也。而這些與身體知覺有關的描述在甲骨文中並未出現,從《說文解字》的解釋中,頂多能夠追溯到「病」字部首的會意意涵:病、痛、疼、痺字的共同部首俗稱病字頭,從疒亠爿,是由人形訛變而來,爿即床。以人在床上「會意」為生病(葉昌元, 2008:200)。

從字形上可以確定的是痛癢麻痺都從病,攏統地說都是病的表徵。中醫醫經如何描述與解析病症是探究身體知覺中文語境的另一個重大線索。

2.痛,當然就是痛:完全主觀的知覺定義

首先,《黃帝內經》對身體知覺的定義為:「諸痛癢瘡,皆屬於心」(王冰,2017)(《素問.至真要大論》),與西醫講究客觀、科學儀器式診斷截然不同,中醫的痛感、癢感與病識一概被視作是患者的內心的感覺,都屬於「心神」的管轄。雖然,痛感與身體各局部的問題並不一定對應。背痛並不一定是背部的問題,可能是心肌運作不良、心血不足;胃痛也不一定是胃部的狀況,可能牽涉的狀況是個別患者的其他症狀才能更確定。《黃帝內經》有另一專章《素問.舉通論篇》(王冰,2017)仔細推敲「痛」的病因判斷與醫病的解決方案,如:「卒然而痛」、「按之痛止」或「疼痛拒按」都有不同的病因病理診斷。因此,中醫將患者的身體感與知覺描述作為主要參考依據,再以望聞問切、觸診等其他技術深入佐證身體感表述的病因,並以此決定治療的方式。

3.疼痛的屬性,形聲會意別陰陽

中醫師、同時是中醫學院教授的徐文兵(2011),是華文世界中相當少數以古文經典與字形字意訓詁,作為理解與詮釋古中醫(主要指漢朝以前的醫書與方書為主要醫理根據,有別於現代中醫已經與西方醫學醫理揉雜)的中醫學者。從他的著作可以發現,漢文化中的身體知覺描述不同於其他文化類型,常常可以從漢字字形與發聲得到啟發與釋疑。徐文兵認為疼痛的感覺,需要以聲音表達,所以身體知覺不能只靠字形去瞭解,還得加上音調升降:一聲、二聲為平聲,屬陽,三聲、四聲為降調屬陰。「言為心聲」,發音的陰陽與內心感覺的陰陽是一致的。

以此判斷「疼」為二聲(平聲)屬陽,疼痛的性質為急性的、時間短的、淺表的、有灼燒感、開放發散與尖銳刺激的疼痛。此外,「疼」的字形有「冬」,也有冬寒導致氣血凝滯、引發疼痛之意。

從字形上來看,「痛」從疒甬。「甬」為通道,經絡行氣、血管行血即為甬道,堵塞不通則痛。「痛」為四聲(仄聲),音屬陰性疼痛,屬性為慢性、長久持續、深入的、冷凝等疼痛。

但不管怎麼喊疼,如何痛楚,對中醫醫理來說,有疼有痛即使深淺不一,有知覺就代表心神俱在。最麻煩與複雜的病症是「痺」,也就是說,中醫的沒有知覺是更嚴重的身體「不」表述。《黃帝內經》另有專章《素問.痺論》,痺因是三氣所致:「風寒濕三氣雜至,合而為痺也。其風氣勝者為行痺,寒氣勝者為痛痺,濕氣勝者為著痺也。」再隨「痺」的部位診斷五臟六腑的氣血運作,比能發出知覺的「疼」跟「痛」更複雜且嚴重–「痺在於骨則重,在於脈則血凝而不流,在於筋則屈不伸,在於肉則不仁,在於皮則寒,故具此五者,則不痛也。凡痺之類,逢寒則蟲,逢熱則縱。」


痛的內在空間與逃逸線

受傷的髖關節歷程是漸進的:

劇痛之後慢慢演變的,剛開始是無法『驅動』,有痛楚的抬不起來,演變到麻木的無力舉動。

從劇痛,強烈的知覺狀態,演變為無法透過意識驅策、運動的斷裂狀態;從有痛感到無痛感的麻木、無感狀態。

多年荒疏後,每到陰雨天或特別寒冷的冬天,髖關節附近會有一塊濕濕冷冷的「異物感」,需要用力推擠按摩才會有痛感。

雖然幾經治療,經過多年後,連無感、麻木的狀態都消失了,只有在特別濕冷的天氣,彷彿沈睡於地層底下的髖關節才會浮現為一種不同於其他身體部位的濕濕冷冷的、不適的「異物感」,須要經過推擠按壓隔絕於身體之外的「濕冷」才能轉變為「痛感」。

類似的歷程在復甦過程中以逆轉的方式進行:

……導引氣流時,經過髖關節老地方時會有一股酥麻感,一種經過但進不去的奇異距離感。

……以踝的旋動牽引多年不受管束的髖部(之前也有想以新的太極導引練法重新聯繫,但動作時會有明顯的撕裂感而作罷)。以喀骨貼地作為支點時,髖部像是被電擊般抖動復甦,附近部位開始有溫熱感,

……髖內外轉複習課程中我更細緻的修正了動作,晚上睡覺前,我那失聯已久的髖關節以我「身體的一部分」(不再以異物感標誌它的存在)作出了的回應。

從激烈的痛楚、無法驅動到麻木、無感,假以時日後,必須得在特殊狀況下(濕冷)才能以「異物感」標誌存在,反轉為—進不去、酥麻、撕裂感、電擊式抖動、溫熱,到與身體同在的無感。以中醫的知覺現象理解:疼—痛—痺—無感,是由淺到深、身體內部身層的傳導。如果以德勒茲的身體內在空間(余德慧,2014:216)來看,「疼」與「痛」雖有輕重知覺之分,已經是體覺層與符碼交織為語言意識、甚至文化編碼的中介所在,儘管中醫的解讀是身體甬道的堵塞不通,古希臘的疼痛攸關精神受苦(羅塞林·雷伊,2005:11),羅馬拜倫之後的西醫疼痛意義系統已經是腦與感覺神經的歸屬了。

而介於痛與無感之間「痹」和特殊狀況的濕冷異物感則是靠近體覺底層、無以名之的黏性空間。有趣的是,「痛」的甬道與「痹」的風寒濕氣齊至的身體內景意象,還與心神的統管與脫離相關。因此,中醫的療癒就不只是形體由濕冷轉溫熱的單一層次,還牽涉到形神分離後的復歸與合一—形與神俱。

某些大眾心理學與當代身心靈療癒,傾向把心理創傷與身體部位做成連結—肩頸與承擔、負荷過重有關,右膝是母性象徵,腳踝牽涉到行動力受挫等等(米歇爾.歐杜爾,2017:142)。把身體當作心理現象的代償,療癒身體連動心理位移,過早也太過淺層地將身體人文空間的可能性限縮。因為身體未知空間的中介是克分子線(實線)打開縫隙,容納細分子線(虛線)空間的關鍵所在,將身體知覺加以心理學編碼等同將虛線的間隙填滿,再無溢出,遑論「逃逸線」之可能了。


疼痛的逃逸線

漢字字形的「疾」跟「病」,以及與身體知覺相關的疼、痛、癢、痹⋯⋯都是以疒字頭為部首,「疒」是亠與爿,床的側邊。從中文字形語意來看,所有的「病」與「痛」都有「臨床」的意味⋯⋯

而「病」的原型──「疾」字是會意字,由甲骨文的「矢」字而來,是中箭會意為急症的意思,「病」是加重的疾。而德勒茲的「箭」指的是尼采之箭(余德慧,2014:123),如利器般的思想射向存有的無知之幕、劃破世界與意識糾纏的迴路。

如果箭是一種療癒,痛,因此是個甬道,通向翻轉奇點的逃逸線。


參考文獻:

葉昌元(2008)。《字理—漢字部件通解》。北京:東方出版社。

王冰(2017)。《黃帝內經素問》。北京:學苑。

徐文兵(2011)。《字裡藏醫》。新北市: 野人文化。

余德慧(2014)。《宗教療癒與生命超越》,台北:心靈工坊。

羅塞林·雷伊著,孫暢譯(2005)。《疼痛的歷史》,北京:中信出版。

米歇爾.歐杜爾著,劉允華譯(2017)。《疼痛的隱喻》。新北:木馬文化。


[1] 由舞蹈家陳玉秀教授所發展、以雅樂舞蹈的中軸動作帶動身心聯動的肢體開發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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