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開始⋯

作者 | 蔡怡佳(輔仁大學宗教學系教授)


《皮諾丘前傳》前言中的創作自述

義大利作者亞歷山卓.桑納(Alessandro Sanna)的Pinocchio prima di Pinocchio[1]為大家都耳熟能詳的《木偶奇遇記》[2]創造了一個前傳。這個故事的發端是桑納經常拜訪的兒童醫院,他在那裡陪伴脆弱的病童時,看到孩童與他們的父母經受的種種苦痛,以及從他們身上所展現的力量。桑納說,自己感受到一股無可抑遏的能量,想要釋放出來。桑納在英文版的前言中寫下這本書的創作歷程:


我為這本書創造出這些意象,是因為我覺得必須釋放出一股無法抑遏的能量。

幾年來,我一直到義大利杜林的小兒科醫院探望兒童,在那裡我看見許多非常脆弱的孩子的眼睛與雙手。像是玻璃做成的孩子。這些孩子和他們父母親的力量把我送到一個不可見的平行世界,這個世界是由等待、無眠的夜晚,以及懸在絲線上的希望所構成。

我和其中一位孩子特別親近,他名叫加布里艾雷。他經歷了一段不想踏上,卻又無可避免的旅程。我凝視著天空,思考如何將這段經歷的能量轉化為一本書。然後,在某個冬日,我從火車的車窗看見一棵樹,抱著一根形狀像是人形的樹枝。這是母親?還是父親?當時我沒有想太多,後來就在火車行駛的搖晃中,靜靜地睡著。

隔天我畫下無數張那棵樹抱著小樹枝的圖畫。幾個星期後我才了解到,這根樹枝就是我在醫院裡遇到的某個脆弱的孩子,它也是皮諾丘在變成木偶之前的靈魂。我仔細重讀柯洛迪的《皮諾丘》,然後開始了一段由圖像組成的旅程,這些圖像把我帶到時間的黎明之地,那裡什麼都還沒有,只有尚未寫下故事的原始大地。

就這樣,一棵樹開始生長。也許它是第一棵。這棵樹被閃電擊中,一根樹枝折斷;小樹枝生氣勃勃,用它細細的腳往前奔跑,迎向世界。在這個世界中有一些可以在《皮諾丘》原著中被認出來的角色。他們尚未誕生,存在於神秘的中間狀態,先於每個故事、先於所有生命。在某個時刻.小樹枝在肥沃的土地上扎根、盛開,長成一棵樹。在秋天時,一位農夫將會從它身上取下一截樹枝,一個木偶將會從中誕生。

就這樣,本書的結束與我們都知道的故事的開始,重合起來(coincide with)了。[3]

《皮諾丘前傳》幾乎沒有文字,全書以水墨渲染以及細膩的線條畫出一個從樹中誕生的人型樹枝,在獲得自主性之後展開的一連串冒險。樹枝經歷了狂風、冰雪、火焰焚燒、蟒蛇與鯊魚的吞噬,以及白鳥的救援。在某個時刻,樹枝落地生根,長成一棵枝葉茂密的大樹。當秋天來臨時,將會有一位農夫來砍下它的一截枝幹,一截小樹枝的故事就此展開。中文書名以「前傳」為題,強調了創作緣由中桑納所說的「重合」,也就是銜接的創造。


故事之前的故事

當桑納要說一個關於原著「之前」的故事時,在他眼前的不只是「原著」,還有對於「原著」的改編[4]。目前大家對於《木偶奇遇記》最深的印象應該來自於迪士尼卡通中一說謊鼻子就會變長的小木偶。但在這個對兒童進行誠實教育的教化版本之前,原著的寓意在於個人如何透過教育得到自我解放,以避免像木偶般被操縱的命運[5]。因此,書名中的origin有回到「原著」精神之意,也指出了改編後廣為流傳之教化意義的片面性。桑納的作品呼應了原著中所追求的自主與自由,在故事中從一棵樹的誕生說起,成長為大樹後小樹枝的脫離、樹枝獨立後的種種歷險,一直到再度落地生根,小樹枝也長成大樹。離開母樹獲得獨立的小樹枝,在遇到種種伙伴、歷經生存的艱難考驗後,最後也成為孕育另一個自由靈魂的母樹。桑納說的故事有對於自由與獨立的追求,也有承擔與孕育;透過樹給予他的啟發,為原著提出深刻的再詮釋。

Origin的另一個意涵是「起源」。《木偶奇遇記》的原著是一個由「非人」成為「人」的過程,其中有界線的跨越(木頭變成人),以及「善惡」的對決與試煉(壞心眼的狐狸與貓、勸戒皮諾丘為善的蟋蟀、作為醫生的貓頭鷹與烏鴉、將人吞噬的巨蛇與海怪)。在桑納的起源故事中,這些界線與分別在「母樹」中消融。由流星撞擊大地所誕生的母樹上棲息著故事中這些對立的角色,還環繞著一隻蛇。兒童文學研究者宋珮以伊甸園中的「生命樹」為喻,指出:

這棵生命樹不僅蘊藏原始的創造力,也容讓善惡共存,因此,由樹分出來的一截樹枝,和之後成形的皮諾丘,自然也擁有豐富的靈性,和善惡並存的本性。這截樹枝在旅程中經過火與水的洗禮,也曾和月亮、生命樹,及樹上的動物一起被蛇吞入,又破蛇尾而出,還進過鯊魚肚,把肚裡的樹和動物解救出來,在進出、吞吐之間彷彿死去,又活過來,得到力量,長成一棵大樹[6]

從這個角度來看,皮諾丘「成為人」的歷程就不是人性對於「物性」或是「動物性」的排除,也不是貪玩自私到好學善良的轉變。人性所植根之種種分別之前的「原初」,是「死去活來」之生機的流動。桑納的「起源」故事為原著中「成為人」的母題提出深刻的反思。兒童文學研究者藍劍虹認為桑納的創作宛若「行巫」,在故事中「召喚一塊木頭的前世.甚至回溯宇宙深處生命創生之時刻」[7],是非常傳神的理解。


意象的重合

桑納在英文版前言中提到的小樹枝與病童的意象的疊合,是「重合」(coincide with)的另一層意涵。這樣的重合不來自智性的推演,而是像藍劍虹所指出的,一種基於「身體實踐技術」的看見。桑納在火車行駛途中看見了一棵懷抱著小樹枝的大樹後,畫下了無數張所見之樹的圖畫。幾天之後,才明白小樹枝「是」醫院裡相遇的病童,也「是」皮諾丘在變成人之前的靈魂。這是「心眼」的看見,透過反覆畫出眼之所見而抵達的「心眼」的看見。小樹枝從細瘦渺小到長出枝葉、成為大樹,展現了生命之脆弱與力量的並存,這是桑納從病童與他們的父母身上所看見的生命的張力。小樹枝與病童意象的疊合在皮諾丘故事的第三層疊合中有了可以植根與飛翔的天地。在中文版介紹文中有一段桑納的「後記」,也是談創作的起源:

本書之所以誕生,乃是我需要呈現一股能量,這股能量是杜林的兒童醫院裡頭,某些孩童給予我的。他們讓我思考最初那些人事物,其來到世上的開端以及往後的發展,皮諾丘是讓我談論前世與來生的藉口,我們從何處而來?我們接著要往何處去?這些是激發我創作這本書的問題。

桑納在這個藉著皮諾丘而把前世與來生「畫」出來的故事中,將病童與皮諾丘重合在從母樹掉落脫離,以細小身軀踏上生命旅途的小樹枝上,由此開始,說了一枝離開母樹的小樹枝,最後如何成為母樹的故事。在樹之意象的帶領中,桑納對他人痛苦與力量的見證踏上了故事誕生的大地。

學術書寫也可以比擬為將能量轉化為故事的過程嗎?學術書寫是否也起源於一種見證、一個透過意象之重合,從見證到故事的過程?意象之重合如何建立在「身體實踐技術」之上?如果缺乏「身體實踐技術」的基礎,書寫會變得如何?我想把這些問題放在心中,在下一篇文章中繼續討論。


[1]英譯的書名為Pinocchio: The Origin Story,中文版則譯為《皮諾丘前傳》。
[2]《木偶奇遇記》(The Adventures of Pinocchio)是義大利作家Carlo Collodi最知名的作品,創作於1883年。
[3]Sanna, Alessandro. ‘Forward.’ Pinocchio: The Origin Story. Translated from Italian by Michael Reynolds. New York: Enchanted Lion Books. 2016. 我非常喜歡桑納這篇分享創作歷程的前言,因為沒有收錄在中文版,就將全文翻譯出來。
[4]Carlo Collodi的《木偶奇遇記》從第一稿到最後通行的文稿,也有一個「改編」的過程。
[5]Liu, Brian, 〈「木偶奇遇記」真正寓意:要避免淪為政治操弄的人偶〉。參見
https://www.cup.com.hk/2019/05/16/the-adventures-of-pinocchio/
[6]宋珮,<無限的生機:讀image3《皮諾丘前傳》>。https://www.openbook.org.tw/article/p-34623
[7]藍劍虹,<全手繪、不打草稿,畫技宛若巫術的無字繪本家──亞歷山卓.桑納(Alessandro Sanna)>。https://okapi.books.com.tw/article/12385


參考文獻

.宋珮(2019)。<無限的生機:讀image3《皮諾丘前傳》>。https://www.openbook.org.tw/article/p-34623
.亞歷山卓.桑納(2019)。《皮諾丘前傳》。黏耿嘉譯。台北:大塊文化。
.藍劍虹(2019)。<全手繪、不打草稿,畫技宛若巫術的無字繪本家──亞歷山卓.桑納(Alessandro Sanna)>。https://okapi.books.com.tw/article/12385
.Liu, Brian. (2019). 〈「木偶奇遇記」真正寓意:要避免淪為政治操弄的人偶〉。https://www.cup.com.hk/2019/05/16/the-adventures-of-pinocchio/
.Sanna, Alessandro. (2016). ‘Forward.’ Pinocchio: The Origin Story. Translated from. Italian by Michael Reynolds. New York: Enchanted Lion Books.


註:本文章配圖《皮諾丘 》,插畫作者恩瑞科·馬桑帝。圖片提供:維基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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