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東西如何帶領你飛翔—「具象」的傳送門
作者 | 蔡怡佳（輔仁大學宗教學系教授）
微小事物的禮讚
《鳥兒》(Les Oiseux, Little Bird)是Germano Zullo與Albertine出版於2010年的圖文書。Zullo說，兩人的共同創作是一個學習聆聽與對話的過程，作品是文字與圖像對話的結果。[i]Zullo是詩人，為成人，也為孩子創作。《鳥兒》的文字讀起來就像一首詩：
有的日子，它是與眾不同的。
雖然它看起來和每個平常的日子都差不多。
然而和那些平凡的日子相比，它，卻多了那麽一點點不一樣。
Some days are different.
One could almost believe that one day is just like another.
But some have something a little more.
也不是多麼重大的事。
就只是一個小小的細節。
那麼那麽的小。
大部分的時候，我們不會去注意這樣的細節。
因為那麼小的細節，本來就不是為了讓人們注意而存在的。
Nothing much.
Just a small thing.
Tiny.
Most of the time we don’t notice these things.
Because little things are not made to be noticed.
它是要讓人用心去發現的。
當我們給自己一點時間，仔細去尋找的時候。那些很小很小的細節就紛紛出現了。
這裡或者那裡。
如此細微渺小。
剎那之間，它們變得清晰可見。彷彿巨大了起來。
They are there to be discovered.
When we take the time to look for them…the small things appear.
Here or there.
Tiny.
But suddenly so present…they seem enormous.
小小的細節，它們是珍寶。
真正的寶。
再也沒有比那些小小的細節，更宏大的珍寶了。
只要那麼一個小小的細節，就能讓當下這一刻變得如此豐富。
只要那麼一個小小的細節，就能改變世界。
The small things are treasures.
True treasures.
There are no greater treasures than the little things.
One is enough to enrich the moment.
Just one is enough to change the world.
用圖像說的故事
文字的內容並沒有提到鳥，圖文書的封面也沒有看到鳥，只有一輛矗立在藍色天空下、黃色大地上的紅色卡車，車頭上站著一個仰望天空的男子。男子的目光暗示了鳥兒的所在。圖像的故事就是從這片藍天之下一望無際的黃色大地開始。
有的日子，它是與眾不同的。
大地蜿蜒的道路上駛來一輛紅色卡車。卡車在陸地的盡頭、一個彷彿懸崖的地方停下來。
雖然它看起來和每個平常的日子都差不多。
一位身著青色吊帶褲的男子打開車門，走下車。男子打開廂型車後面的門，一隻巨大的黃喙黑鳥飛了出來。緊接著的畫面中有更多色彩繽紛的鳥兒陸續飛出車廂，男子目送向天空飛去的鳥兒們。
然而和那些平凡的日子相比，它，卻多了那麽一點點不一樣。也不是多麼重大的事。
要關上車廂門時，男子看到了還留在車廂裡的一隻小黑鳥。
大部分的時候，我們不會去注意這樣的細節。
男子指著天空，想告訴小黑鳥，應該要像其他鳥兒們一樣飛向天空，但小黑鳥不為所動。男子揮動雙臂，示意小鳥飛行。但小黑鳥不想飛，只是一直望著男子。
因為那麼小的細節，本來就不是為了讓人們注意而存在的。
兩人就這樣並排坐立在打開門的後車廂中，像是遼闊天地間的兩個小生物，在共享的時間中擁有同一片靜謐。
它是要讓人用心去發現的。
男子從口袋裡拿出麵包，和小黑鳥分著吃。
當我們給自己一點時間，仔細去尋找的時候。
小黑鳥吃完後，男子再一次手指天空，鼓勵小黑鳥飛出去。
那些很小很小的細節就紛紛出現了。
男子這一次不只揮動手臂，還嘗試飛行；他甚至騰空了一瞬間，雖然也在一瞬間掉落地面。小鳥快速飛到男子摔跌的地方，看著他。
剎那之間，它們變得清晰可見。
飛出來的小黑鳥終於飛向天空，跟上鳥群。
彷彿巨大了起來。
男子目送鳥群飛離，回到車上，轉向來時路徑，踏上歸途。
小小的細節，它們是珍寶。
接著，畫面中出現了跟隨紅色卡車飛行的小黑鳥。
只要那麼一個小小的細節，就能讓當下這一刻變得如此豐富。
眾鳥們也跟隨著小黑鳥，追著卡車飛。鳥兒們為何追著卡車呢？翻頁後，只見卡車的車門打開，男子被一隻大鳥帶著，跟著鳥群翱翔天空。
只要那麼一個小小的細節，就能改變世界。
最後一頁的圖像是在藍天中張開雙臂飛行的男子，頭上站立著小黑鳥。男人與小黑鳥一起在天空翱翔
從「微小事物」到「小黑鳥」的具象化
Albertine的圖可以自成一本無字書來閱讀，圖像有很強的敘事性，不需要文字的說明。圖像自己說了一個故事，不是為了說明文字，也不需要文字的輔助說明。從這個角度來看，《鳥兒》的文圖關係比較像是互相獨立的雙線交會，是透過若即若離的「距離」激盪出比單線呈現時更多的意義。透過「距離」，而不是「交纏」所激發的意義，就作者所提到的「聆聽」與「對話」來說，有怎樣的獨特性呢？我想從「具象化」的角度來討論對話的歷程。
Zullo的文字中最核心的主題是中文翻譯成「細節」的「微小事物」(small things)。這篇如詩的文字於是可以閱讀成對於微小事物的禮讚，以詩意的文字傳達微小事物被留心看見後所迸發的巨大力量。文字沒有對「微小事物」提出任何具象的勾勒，但表達了對微小事物從「不見」到「看見」的神奇轉變。文字作者為具象留下的空白，成了圖像作者可以回應的空間。Albertine以小黑鳥作為文字中「微小事物」的具象。在圖像故事中，小黑鳥沒有像其他鳥群一樣飛向天空，是留下來了的那一個(the left one)，也就是平常日子中那個「一點點的不一樣」。我們不知道男子為何用卡車載著一群鳥來到這個斷崖，把鳥放回天空，但這似乎是他熟悉的日常。斷崖是人的道路的盡頭，卻是鳥兒飛翔的起點。封面圖像中站在車頭頂仰望天空的男子，目送鳥群遠飛，似乎也遠望著他的日常無法抵達的地方。留下來的小黑鳥顯得不尋常，「微小事物」即將開啟的不尋常也就從這裡開始。
男子示意小黑鳥加入鳥群，飛向天空。但人類如何與鳥溝通，傳達心意？男子振動手臂，以人類代表飛行最典型的姿勢示意小黑鳥起飛。這個情節與《邁爾太太，放輕鬆》類似，[ii]《鳥兒》中的卡車司機和邁爾太太一樣，都以模仿小鳥的姿勢向不通言語的小鳥傳達熱切的心意，但也都陷於膠著之中。男子和小黑鳥一起坐立在廣袤天地中小小紅色卡車中的身影，也和邁爾太太與小烏鴉一起坐在樹梢上的身影一樣，傳達了人與鳥在天地之間共在的幽微情感。這一頁是圖像敘事的中間點，也可以視為轉折之處。小黑鳥不飛走，男子也沒有把車開回去。在故事的開始與結束之間有了一個時間似乎靜止、沒有要到哪裡去的空白。這裡的文字是關於微小事物的「微小」：「大部分的時候，我們不會去注意這樣的細節。因為那麼小的細節，本來就不是為了讓人們注意而存在的。」
翻頁之後男子取出口袋裡的食物，和小黑鳥分著吃。小黑鳥吃完，男子自己的份還握在手裡，便再度傳達希望小黑鳥跟上鳥群的心意。Albertine以連續的圖像呈現男子示範飛行，最後倒栽在地的過程。次頁中小黑鳥飛出車廂、衝到男子跌落處也是連續圖像的呈現：小黑鳥從左頁的顛簸、差點跌落，到右頁中重新調整身姿，順利飛到男子頭上，兩人對望。男子的心意終於傳送出去，小黑鳥也終於振翅飛向天空。男子揮手道別，小黑鳥回頭凝視。這個再次的對望已經是隔著天與地的距離。
小黑鳥飛離後，男子就像之前那樣仰望天空、目送鳥兒。對男子來說，天空不再只是自己無法抵達的地方了。和他短暫交會的小黑鳥在天空飛翔，回頭凝視，天空成了由對望的視線所劃出的同在的天空。若只有圖像的敘事，故事到這裡已經足夠：男子解決了小黑鳥無法跟上鳥群的難題，雖然有些波折，但終究讓小黑鳥回到它歸屬的天空。與小黑鳥的交會為這一天帶來一些不尋常的氣息，他們之間短暫的交會閃耀著溫暖的光芒，男子也可以不留遺憾地回去自已的日常。但圖像的故事沒有停留在回返日常。從「小小的細節，它們是珍寶」這句話開始，圖像進入男子被帶到天空與鳥一起飛翔的情節，以出乎意料之外的方式展現微小事物所帶來的奇妙力量。最後畫面中男子張開雙臂飛翔，站在男子頭頂的小黑鳥和男子的目光一起投向前方。男子與小黑鳥曾在黃色大地中並排坐立，分享食物。最後他們一起在天空飛行，他們成為彼此飛行的啟動者。在圖像和文字的交織中，在天空帶著小鳥飛行的男子成了那個留心並照顧「微小事物」，最後和微小事物一同注視前方、飛向前方的人。
結語
Zullo在訪問中說《鳥兒》是他與Albertine對於「傳遞」(transmission)之探索的三部曲之一。[iii]《鳥兒》中卡車司機的人物設定是「傳送」者、男子試著對鳥「傳達」心意，男子與小黑鳥「傳動」了彼此的飛行。就創作來說，文字作者與圖像作者的彼此聆聽本身也是一個「傳送」的過程。文字作者以如詩的語言將對於微小事物的禮讚傳送給圖像作者，圖像作者以「小黑鳥」作為「微小事物」的具象，也用從地面到天空的跨越傳達那些為日常生活開啟不同視野的幽微時刻。《鳥兒》的文與圖沒有直接明顯的對應，而是在低度對應所拉出的空間中出現了「詩意」與「意象」的迴旋與激盪。小黑鳥作為微小事物從「詩意」到「具象」的傳送者，最後也在它原本要不斷飛行的天空找到一片小小的駐足之地。小黑鳥原來不只是啟動男子飛翔的微小事物，站立於男子頭頂的它也帶領我們看見浩瀚天空中那片微小的駐足之地。雖然微小，但只要留心，就會看見。
參考文獻
傑曼諾‧祖羅(Germano Zullo)，阿貝婷(Albertine)，《鳥兒》。梅思繁譯。台北：上誼出版，2014。
Zullo, Germano & Albertine. Little Bird. Translated from French by Claudia Zoe Bedrick. New York: Enchanted Lion Books. 2012.
[i] ‘Germano Zullo & Albertine,’ in https://blog.picturebookmakers.com/post/142677426676/germano-zullo-albertine
[ii] 參見我的前一篇文章：<手臂如何變成翅膀？——從「虛構」理解「真實」>
[iii] 另外兩本是出版於2012年的Ligne 135 (Line 135)以及2021年的Mon tout petit (My little on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