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的氣味

作者 | 黃奕偉(政治大學宗教所博士)


告別是有氣味的嗎?如果有,那聞起來又是如何?大概半年以前,在親人的靈堂裡,這發問隨著布簾的氣味迎面而來。

回想起來,從小在基督教家庭長大的我,熟悉的所有宗教儀式都幾乎是沒有氣味的,或許也因為這樣,當親人的遺體回到家中,禮儀社的工作人員老練地在家中客廳搭起靈堂,遮蓋棺木的布簾被架起時,突然讓我明確意識到一種,該怎麼說呢,也許可說是「味道」不對的不宜、甚至是不適感受。而這個味道不對的突兀感,顯然是因為靈堂的佈置器物與布簾都散發出微微的薰香氣味,而那是與我原來習慣的那種氣味空白狀態有明顯差異的。


難講的嗅覺心理學

這個氣味的空白雖然是我習以為常的,但從各種角度來想,卻都不太自然。心理學教科書告訴我們,嗅覺源自於空氣中浮游的化學分子,這些化學物質進到鼻腔,刺激了嗅覺上皮組織最上層的感受細胞(Gleitman, Gross, & Reisberg, 2011)。氣味由空氣所乘載,經由呼吸進到人體,在人活著無可避免地呼與吸之間,我們實際上總是被氣味所包圍。

氣味的空白從知覺心理學的角度來說,更可能是因為感知系統中共通的調適與對比功能而來。如同我們都聽過的「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知覺的調適功能降低我們對環境長期存在訊息的敏感度,將能量保留用來應變新奇的刺激。如果從鮑魚之肆轉到蘭芷之室,那臭味與香氣就因著對比而顯得愈發新鮮強烈。或許,我在親人靈堂的嗅覺經驗,可能只是因為習慣而麻木,而不熟悉的薰香味反倒刺激我意識到前後氣味的強烈差異。

可是,如何理解我所經驗到的不宜、不適,以及突兀感呢?宋文里曾批判主流心理學對感覺範疇的討論方式,他的說法簡潔明快,值得我們抄錄慎思:

心理學教科書常會停留在簡單的感覺範疇,才開始就等於已經結束了,這樣一種輕浮的說法,我們不必仿效。整個senses—種種感覺,都含有難講的成分,我們在做宗教研究時,尤其要處理這些感知和思維的問題。(宋文里,2021:176)

我所意識到的氣味空白,以及隨著薰香氣味而來的突兀感受,或許就是這種「難講的成分」,而那顯然並不能單純以嗅覺的神經傳導歷程或者知覺運作的共通性來說明,繞道於宗教現象,難講的嗅覺感知經驗也許可以更清楚地被勾勒出來。


基督宗教中的氣味

繼續來追究氣味空白的不自然。從基督宗教的脈絡來看,在聖經中其實可以看到許多關於氣味的描述。舉例來說,在舊約出埃及記的30章中就記載了會幕中需造一個燒香的壇,大祭司亞倫也必須在早晨與黃昏燒香。在30章的23節更寫到要用上等的香料製作香膏油塗抹會幕、法櫃等等各類的器具,以將這些器物分別為聖。在34節接著提到另有一種馨香的香料是放在會幕內的法櫃前,而那是神說「我要在那裡與你相會」(出埃及記30:36)的處所。此外,這些香、膏油與馨香料都是不能仿製,也不能用在聖所以外的。也就是說,香氣既區別出聖俗、標示出人間與超越界的界線,並且也創造出感官經驗層面與符號象徵層面的人神連結(Cuffel, Di Giacinto, & Krech, 2019)。

新約歌林多後書第二章的例子則呈現出關於氣味的另一種說法,在這裡,保羅以基督馨香之氣來表徵基督徒的特殊性,特別在第16節,保羅寫到這氣味對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效用,可能賦予生命,也可能帶來死亡(Cockayne, 2019)。氣味在此處就不僅是感官經驗,也是能夠區別出真實抑或虛假信仰的信號,而這種隱喻的、或者想像的氣味,就如同視覺上的醜陋、味覺上的噁心,聽覺上的吵雜,都隱隱指出感知已然蘊含著某種評價系統,而如此的判斷也總是內建於特定文化或宗教脈絡之中,以之標示出相應於特定宗教傳統的他者,或者相對於某一宗教群體的外人(Cuffel, Di Giacinto, & Krech, 2019)。

在當代基督宗教的儀式中,特別是天主教、東正教以及較重視禮儀的新教教派,也同樣看重儀式中的香氣。舉例來說,在東正教的禮儀中提到「香就像鐘聲一樣,我們永遠不知道它意味著什麼,但它會即刻扎入我們的心,並喚醒我們內心意想不到的喜悅(Cockayne, 2019:8)」而位於美國田納西州曼菲斯的聖德蕾小花天主堂(St Therese the Little Flower Catholic Church)在他們的網頁說明了焚香的重要性:「煙霧不僅象徵著信徒飄向天堂的祈禱,焚香實際上營造了天堂的氛圍(Cockayne, 2019:8)」在這裡的描述中,嗅覺作為所有感知系統中,既不脫離經驗範疇,而又極為接近、有待被轉為智性概念之中介特殊性就被表露出來(Cuffel, Di Giacinto, & Krech, 2019)。這種恆常處於中介狀態的特性也常被表述為嗅覺與語言的互斥,讓我們感覺氣味是不可翻譯的,只能用像是什麼這樣的隱喻說法來描述(Howes, 1991:133)。


華人宗教中的氣味

切換到華人宗教的脈絡,嗅覺作為中介,以之區分且評價、劃界而又連結的特性,也同樣清晰可見。張珣(2008)觀察台灣信徒的燒香行為,就注意到敬神所使用的香,與一般人使用在自己身上的香必然不同,這差異既在氣味上,也在功能上:人身的香氣用以引發慾望,敬神的香氣則要中止慾望。此外,從大甲媽祖的進香活動也可以觀察到,進香的沿途必須持續燒香,香客則步行隨香,整個進香活動都在香氣縈繞的燒香狀態中進行,而抵達目的地之後則會「放香」,表示暫時休息(張珣,2008)。燒香區別出暫離世俗,與媽祖相遇的神聖時間及空間,香氣暫歇也就代表儀式的中止或暫停。

香氣不僅區分人間與他界,香氣的細微差異也隱隱對應出宇宙觀的不同,更為超越界做出細緻劃分(張珣,2015)。從周朝燃燒動物脂肪與香草穀物之燔祭,到漢朝開始使用檀香,就反映了先秦對神的想像原來類同於祖先神,於是以人可食用的物質來敬神。漢朝之後佛教傳入,三界六道的輪迴觀念使得祖先的唯一性被解除,佛菩薩的神性意象加入,與原來祖先神的位階相比也就更顯得崇高,用來淨身、除穢、表徵佛菩薩之莊嚴肅穆的檀香也因此逐漸取代以動植物獻祭的氣味。香氣的差異,如同供品的不同,所對應的是不同層次的超越者。從食物之香到檀香,也反映了他界的範疇從此不再僅是人死後的去處,而是涵蓋不同位階神明的階層結構(張珣,2015)。隨著嗅覺經驗改變所帶來的宇宙觀增添,就相當程度說明了感知與智性歷程的相互建構。


區分且評價、劃界而又連結的中介

繞道於宗教現象中的氣味,我們是否對於嗅覺這樣的感知,有更為厚實的理解?如果嗅覺做為劃界與連結的中介,在區分、建構超越界的同時,也依據相應的宇宙觀執行評價功能,很顯然,聞到香氣就不單純只是神經傳導的生理歷程,更不能僅以一般共通的知覺原則來解釋。氣味作為中介,因為其四處流動、難以界定的連續性特徵,而成為跨越界線,連結裂隙的過渡經驗,於是在感覺與語言、他界與人間、神聖與世俗之間,氣味無所不在,嗅覺也因此成為用來轉喻範疇之間轉變的關鍵感官(Howes, 1991)。

在中介之外,對比基督宗教與華人宗教,氣味不僅指涉也建構出不同的他界範疇,更對應到不同的超越者。於是,氣味不同就指向不同的宇宙觀,如此對於氣味的判斷與評價,必須放在特定文化脈絡與宗教傳統的背景來理解,這也說明感覺的區辨總是受到過往的學習經驗所影響,當然,此處的學習並非在教室課堂裡上課聽講的學習,而更廣義地指涉在特定文化傳統中被潛移默化的過程。因此,當感知經驗出現時,作為感知主體的肉身總是在世界中,氣味既干預肉身,肉身也在世界的薰習中組構氣味,藉著智性或認知的歷程來定位感知,這也是前述評價歷程的由來。


氣味空白與個體性的浮現

於是,我所意識到的氣味空白,以及關於檀香的突兀感受,顯然就必須回到我自身的基督新教傳統來檢視。就如我在前面提過的,我所熟悉的長老教會在禮拜儀式中全不用香,縱使婚喪喜慶,禮拜堂中頂多只有布置用的花香,少有刻意妝點的氣味,稱之為氣味空白,甚至說是刻意保持的「嗅覺沉默」(olfactive silence)實際上並不為過。如果對比普呂瑟關於宗教感知歷程的討論,他提到天主教是一場視覺的饗宴,宗教改革後的新教,特別是清教徒以及加爾文傳統,就更強調聽覺,並且刻意限制環境中的視覺線索,無論是環境使用的顏色、衣著的彩度都刻意保持清冷,而最為醒目的顏色,或許就是聖經書邊的亮金或鮮紅(宋文里譯,2014),這將會眾的注意力聚焦於聖經,也就是神的道。眼睛看聖經,耳朵聽講道,「信道是從聽道來(羅馬書10:17)」,聆聽講道成為禮拜的核心,聽覺也就成為新教的核心感官。

宗教改革所刻意排除的或許不僅是視覺,隨著對禮拜儀式的改革而連帶排除掉聚會中香氣的使用,於是嗅覺的成分也就隨之被淡化。普呂瑟認為宗教場所與其他公眾聚集的建築物相比氣味必然不同,個人對此獨特背景氣味的辨識則多來自於個人經驗的連結。以他自身的經驗來說,薄荷糖所散發的香氣就會讓普呂瑟聯想到教會,因為那是他小時候婦人家常用來讓小孩在禮拜中保持安靜的法寶(宋文里譯,2014)。不過更深一層想,能讓孩子隨意添加主觀的氣味,那不也反映了教會環境氣味的空白與減省嗎?

對比氣味作為範疇轉變的中介角色,氣味空白雖然可能與公共衛生觀念的興起有關,但更根本的因素則是要降低以嗅覺來跨越界線的中介功能。就個人而言,我們對環境氣味的不容忍,對於他人與自身氣味的高度關注,也反映一種界線分明的自我概念,而這樣的人觀與嗅覺耐受閾值的突然降低密切相關(Howes, 1991)。有趣的是,佛洛姆也曾將獨立個體性的浮現連結到加爾文思想中人必須單獨面對神,而無法再等待教會庇護的神學思想有關。無論如何,作為基督徒的我,在親人靈堂前,確實缺乏氣味的屏障,以致於必須單獨面對親人離世的過渡階段了。

那麼,道別是有氣味的嗎?有的,看來非有不可。為了轉換薰香所帶來的不適感,我的家人們找來據說可以安定心神的柑橘與薰衣草精油,我則在親人房裡的青草藥膏、明星花露水以及樟腦丸氣味之間,嗅聞到一些親近與熟悉,記憶中的身影隨著這些氣味似乎不再那麼遙遠,那他界呢?還是回到新教熟悉的聲音吧。在靈堂裡,在聖詩縈繞的旋律中,音韻如同煙霧攀升,勸慰的歌聲擺渡,受困於現世與永恆斷裂的我,正學習重新感知連結。


參考資料

宋文里譯(2014)。宗教的動力心理學。台北:聯經。(普呂瑟Paul Pruyser,1968)

宋文里(2021)。鬼神、巫覡、信仰:宗教的動力心理學八講。台北:心靈工坊。

張珣(2008)。馨香禱祝:香氣的儀式力量。出自余舜德編,體物入微:物與身體感的研究。新竹市:清大出版社,205-239頁。

張珣(2015)。物與身體感理論:以香為例。出自余舜德編,身體感的轉向。臺北:國立台灣大學出版社,63-101頁。

Cuffel, A., Di Giacinto, L., & Krech, V. (2019). Senses, Religion, and Religious Encounter: Literature Review and Research Perspectives. Entangled Religions10.

Cockayne, J. L. (2019). Smelling God: olfaction as religious experience. In B. Hereth, & K. Timpe (Eds.), The Lost Sheep in Philosophy of Religion: New Perspectives on Disability, Gender, Race, and Animals (Vol. Routledge, pp. 97-119). (Routledge Studies in the Philosophy of Religion).

Gleitman, H., Gross, J., & Reisberg, D. (2011). Psychology, 8th Edition. New York ; London : W.W. Norton and Company.

Howes, D. (1991). Olfaction and Transition, in D. Howes (Eds.), The Varieties of Sensory Experience. Toronto: 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 pp.128-147.

探索更多來自 複眼重讀:宗教學與人文心理 的內容

立即訂閱即可持續閱讀,還能取得所有封存文章。

Continue reading